西西弗斯的神话新解:诸神的黄昏

英雄已经不被需要,因为人人都是英雄——分布式的英雄。人们也不再需要诸神,因为信仰自在人的心中,但它不断变动,唯一不变的是变动。人们不再寄希望于我们,而寄希望于他们自己。他们快乐,是因为他们快乐;他们痛苦,就去消除痛苦,他们不再忍受,因为忍受并不能带给他们幸福,诸神亦不会光临照顾;人们不满,就去发泄不满,而不是坚忍缄默;人们不满,就去努力改变,但不是催眠自己去作某种行动。万神、众神、诸神们啊,即使经历世界毁灭之战后又重生,我们都从未害怕。但是此后我们将再也不存,诸神将永远销声匿迹,因为这就是我们的命运,在三个命运女神的丝线之外的命运,自我们诞生,我们的毁灭就注定了。


一、 回顾上篇和加缪的西西弗

诸神处罚西西弗不停地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,而石头由于自身的重量又滚下山去,诸神认为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。

这就是西西弗的神话。

我把西西弗留在山脚下!我们总是看到他身上的重负。而西西弗告诉我们,最高的虔诚是否认诸神并且搬掉石头。他也认为自己是幸福的。这个从此没有主宰的世界对他来讲既不是荒漠,也不是沃士。这块巨石上的每一颗粒,这黑黝黝的高山上的每一颗矿砂唯有对西西弗才形成一个世界。他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。应该认为,西西弗是幸福的。

西西弗的神话,前因说得已经很明白。西西弗之所以要无穷无尽的推动巨石,就是因为从地狱回到人间「回光返照」时,对人间过于留恋,不遵守地狱的法律法规,最终遭受惩罚。

如果说,这个神话是悲剧的,那是因为它的主人公是有意识的。若他行的每一步都依靠成功的希望所支持,那他的痛苦实际上又在那里呢?今天的工人终生都在劳动,终日完成的是同样的工作,这样的命运并非不比西西弗的命运荒谬。但是,这种命运只有在工人变得有意识的偶然时刻才是悲剧性的。西西弗,这诸神中的无产者,这进行无效劳役而又进行反叛的无产者,他完全清楚自己所处的悲惨境地:在他下山时,他想到的正是这悲惨的境地。造成西西弗痛苦的清醒意识同时也就造就了他的胜利。不存在不通过蔑视而自我超越的命运。

在上一篇中我已经分析了西西弗斯的一些境况。他面对的是永无宁日的惩罚,这惩罚没有尽头,关键,这惩罚「没有意义」。想象人的一生就是这样日日夜夜推这一块不知道重量、不知道名字的石头,行走在麻木的时间和空间中,请问你能发现什么意义?但是加缪帮西西弗找出了意义。他把时间的尺度拉长,把思想革新的进程加快,进度条一拉,西西弗到达了所谓的最优点、最成熟点、最后点:既然一切徒劳无功、毫无意义,那么行动本身就可以成为一种意义,这种行动的悲剧性本身为这意义增添底色。推了一千万年的巨石的西西弗,他跨过了悲伤颓废的空虚时期、跨过了激情满驻的乐观时期、跨过了俗世佛教的寂静期、跨过了承认地狱法规很合理的中庸期、跨过了怨恨期、跨过了跪舔期、跨过了道教的无为而为期、跨过了逻辑推理找人生意义期、跨过了极端的全靠经验主义期,等等。除了一个,他没有跨过了「当时间是无穷的时候的」真正圆满期。

看,加缪给出的是一个可行解,很好看、很悲情、很有「意义」。数学中,存在性证明是很重要的。不过,我们不能满足于此。就像我认为,西西弗斯不应该只满足于他眼前的这块黑黝黝的巨石(他「应该」怎么样,我也不知道)。我的意思是,人可以发现荒谬,从荒谬找到某种幸福,但是那不应该是人生的全部。诸神中的无产者,西西弗,他并不好笑,因为他的命运就是我们所有人的命运;但是,他又是可笑的。这可笑不是别人在笑他,而是他的本质属性。这种属性,在上一篇中已经提出,想想这惩罚由谁加之于他身上?是诸神。诸神未消亡之日惩罚的本质就不会变。又或者说,你可以看,西西弗只能通过发现荒谬、只看着眼前的巨石来获得幸福感。你当然可以选择一种悲情的人生观,但是问题是,如果你是只能这么选、别无他法,那你的悲情人生观又谈何是自己的选择呢。有一个事实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:西西弗是「要」去做,而不是「想」,也不是「应该」。那这么说来,这壮美的悲剧最后也不过是个可笑的悲剧。

二、 故事元素的拆解

西西弗这个故事,加缪挖掘出了新的内核,其实就是讲了一个新的故事,这个故事没有诸神、没有地狱,只有西西弗、一座山、一块巨石、有限的时间。画图:一个简单的坐标系,隐藏一个时间维,拿笔画出一个二维坐标,画一个等边三角形,边上画个小圆,圆旁边是一个蚂蚁一样的小点。这就是这个故事的概貌了。

我认为加缪忽略了一些元素,淡化了一些元素,截断了某些元素。

幕后的诸神

在加缪的故事里,诸神只作为故事引入的开端,然后就销声匿迹了。地狱也作为一个静止的舞台剧背景,没有着墨。给我们的印象是诸神完全没有任何意义,也不残忍,也不残酷,也不冷漠,也不英勇。为什么?因为西西弗的幸福就是对诸神的消解(忘记),进而对惩罚的消解,进而让无意义的惩罚变为有意义的、悲情的劳动。这种消解(忘记),恰恰构成了一种奇怪的矛盾,就像前面的选择一样,事实是:别再说什么选择了,你根本没得选;别再说什么只想了,你只是没得选。这里的消解也是一样:

如果你能忘记,你就不需要忘记了。

所以,如果说西西弗斯的幸福只能通过忘记诸神来获得,那他就从未获得!你想安安心心成成熟熟的成长,你以为你把巨石看作了人生的全部,你以为你找到了对抗空虚人生的圆满意义,这样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了,那就奇怪了,想想,你得到的是确切的圆满,还是伪 圆满?

诸神其实从未消失,他只是淡出了西西弗的视线、加缪的视线,仅仅是视线。正是诸神的一直存在,他忘记诸神才有意义;正是诸神的存在,才使他的行动和观念具有悲情色彩。这种忘记不可能忘记之矛盾,使加缪的西西弗,在我看来,添上了更浓的悲惨之色,笼上了一层可笑的光环。

第三部分,我将虚构一个故事,来解除西西弗身上的悲壮和悲情,还原他本有和仅有的悲惨。

作为人的西西弗斯

上篇(忘记诸神)我说了,西西弗斯应该是一个人。是个人,就会被扰动,被扰动,所有行动、观念和信念都不会有一个恒定解。但是加缪的故事里,西西弗不是一个人,也当然地不是尼采所说的超人。加缪的西西弗是一座雕像。他让他笑,他就笑;他让他哭,他就哭。哭,不知所为何;笑,不知所为何。你说一座雕像是幸福的、是快乐的,那当然,因为他心意坚定、永远不动。地藏是地狱不空,誓不成佛,是「安忍不动如大地,静虑深密如秘藏」。而西西弗是个人(希腊神话,神就是人),他不会永恒的静止。所以注意到这一点,你就会明白加缪的西西弗为什么不仅可以得到暂时的、因发现荒谬而得到的幸福,还会得到永远的、持久的幸福,因为这幸福就是「寂灭」本身。零解通常都是一个解,但是这个解,通常也没有什么意思。

无限的时间

为什么要提时间呢?在加缪的文章里并没有提到说经过多久多久西西弗才变成什么样。在加缪的文章里,西西弗身上发生的是一种阿Q式的东西,他是突然「想通了」,突然的「顿悟了」。我假设,人是不可能这样的。加缪,存在主义,是经过多少代人的努力才得出的成果呢,其实是累积了很多的前人成果的。从茹毛饮血的时代,经过了多少年,文艺复兴运动才开始,启蒙运动才开始?什么时候有的自然科学,什么时候才看到一点微观世界,又什么时候才看见天外?

所以我们这里就假定,西西弗的这个思想成果,是经过很长久的积累的,他永远不死,他的知识(经验、思想和和数学理论)就是全人类的知识 的缩影。我们设这个时间长一点,让他的理论成果更可信一点。一千万年,足够让一个人有所成长了吧。一千万年,他跨过了很多时期,他推动这块巨石时间越长,他对这块石头的信息了解越多,他拿尺子量过它的最大绕长,他用排水法算过它的体积,他用显微镜研究过他的分子和原子结构,他曾经将巨石降维成圆片,他为巨石写过诗、唱过歌,出过文集,在地狱里发表过《弗公移石》。他了解的越来越多,这是当然的。

一千万年,就足够得出一个确确凿凿、牢不可破、永恒不易的「结论」了?一千万年其实还是太短了。我们如何丈量自己的历史呢,其实所谓万物之灵暂时也不过漫长地球生涯里的一个小小片段。

你可以赞扬,可以信仰,可以喜爱。但你永远不能说:这里就是终点。我们永远正在知道而已。人是要进步的,所以是时候对那个仍然沉迷于推动巨石的西西弗斯,从地狱拉出来鞭尸了。我们知道,西西弗这个故事当然只是一种隐喻,某种只可意会的东西。情节当然不重要,但是我想把这个故事丰富一下,看看它是否会有别样的意义。

三、 中央神邸的崩塌

在正统的神话故事里,诸神的黄昏是Ragnarok,意指(善恶大决战所导致的)世界毁灭,而且是北欧神话,不是希腊神话,在这里只是借用这个中二的名字,表达「式微」。现在来看看我的新故事

我们假定过去整个世界都是由希腊众神统治的。而众神由宙斯来统治。(具体神话内容当然更复杂,可能没有统治这个说法)

这里我们也无需引入过多的舞台背景,只有一个万神集中于奥林匹斯山的场景。我们把当时的时间和我们的当代时钟记法统一一下,时间是离我们现在十四个一千万年的未来,这样这个舞台背景也和我们这个现实世界扯上了关系。万神为什么集中于奥林匹斯山呢?有大事发生。

宙斯(Zeus),希腊众神之神,是奥林匹斯的主神,第三任神王;克洛诺斯和瑞亚之子,掌管天界;奥林匹斯的许多神祗和许多希腊英雄都是他和不同女子生下的子女。他以雷电为武器,维持着天地间的秩序,公牛和鹰是他的标志。他的兄弟波塞冬和哈帝斯分别掌管海界和冥界(地狱);女神赫拉是宙斯的妻子。下面是他的一点故事

宙斯对其父的暴政极为反感,他联络众兄弟对其父辈进行里一场战争。宙斯为了尽快取胜,听取了兄弟普罗米修斯的建议,放出了囚禁在地下的独眼巨人和百臂巨灵,这两个怪物有着非凡的力量,宙斯和他的兄弟们终于取得了胜利。他们的父亲和许多泰坦神被送进了地狱的最底层。伟大的胜利之后到了决定谁来作王,宙斯和他的兄弟们都互不相让,眼看他们之间又要开战,这时普罗米修斯提出用拈阄来决定。结果,宙斯做了天上的王,波塞冬做了海里的王,哈迪斯做了地狱的王。

宙斯出场。宙斯开始发言:

我坐镇奥林匹斯山,拥有无上的权利和力量,我是正义的引导者,我对人类的统治公正不偏。我的劝告不易理解,我的决定不可改变,我的意愿是审慎的,正确无误的智慧的意愿。

自我和我的兄弟把世界从克洛诺斯手中解救出来到现在,已有十四个一千万年(小数点后忽略不计)。在这往日的时光里,我们曾并肩战斗过,在这个世界洒下过汗和血。我们一起建设这个世界,天界主管秩序,维持世间正常运行;海界掌控水源,息泽天下万物;地界留存鬼魂,给人的生的生命以某种意义。尽管我们有过那么好的时代,但是今不往昔,世界已经变了。

今天,我在这里宣布,天界诸神集团奥林匹斯山中央神邸,正式解散,同时回收和解散海权,以及取消对冥界(地狱)的一切管理活动。

聚集于此的众神,我想你们也明白这个决定的必然性。自后后现代以来,人对神格的解构,已经促使我们重新认识了自己:我们不过是人的信仰投射。我们并不向来就有,也非向来如此。我们因为需要而来,从恐惧、知识不足中诞生。尼尔盖曼的《美国众神》中所预言和描绘的,今天已经成为了现实,但是更残酷:今天不再是新神和旧神的权力更迭,而是中央集中式的神邸不再被需要。

我们在人间或多或少被描绘为英雄、传奇。但是我必须指出英雄的本质:它是一种集中式强力力量。过去,人们从不希望自己拯救自己,而是希望有一个英雄、一个「他人」,来拯救自己。而今(十四个一千万年后)一切都改变了。

十四个一千万年前,我们新增了启蒙神局,招募了伏尔泰、孟德斯鸠、卢梭以及狄德罗;十三个年前,我们新增了数学与物理神局,招募了爱因斯坦、波尔和普朗克;十一个年前,我们新增了电子产品与新媒体神局,招募了一大批集成电路供应链优化人;八个年前,我们增加了弦和三体神局,招募了一大批外星来客;五个年前,我们新增了一大批自制词汇概念神局,招募了数以亿计的会说话的人;三个年前,我们新增了虚无空间神局,招募了百分之九十的生命体;一个年前,我们新增神局的数量连超级计算机也没法列出来,简化表达这个名单的数学工具也还没被发明出来,当人人都是神的时候神就不再是神了;而现在,我们已经面临神格丧失的现实。

英雄已经不被需要,因为人人都是英雄——分布式的英雄。人们也不再需要诸神,因为信仰自在人的心中,但它不断变动,唯一不变的是变动。人们不再寄希望于我们,而寄希望于他们自己。他们快乐,是因为他们快乐;他们痛苦,就去消除痛苦,他们不再忍受,因为忍受并不能带给他们幸福,诸神亦不会光临照顾;人们不满,就去发泄不满,而不是坚忍缄默;人们不满,就去努力改变,但不是催眠自己去作某种行动。

万神、众神、诸神们啊,即使经历世界毁灭之战后又重生,我们都从未害怕。但是此后我们将再也不存,诸神将永远销声匿迹,因为这就是我们的命运,在三个命运女神的丝线之外的命运,自我们诞生,我们的毁灭就注定了。

总而言之,简而言之:中央神邸,解散了

就是这样,舞台背景中的诸神还没来得及品味宙斯的发言,还没来得及感受这千万年来中央神邸的日渐式微的蛛丝马迹,奥林匹斯山,轰然崩塌,毫无征兆。而千千万万的神都永堕人间、回归本质。

四、 流浪的西西弗斯

前面说,西西弗的幸福与忘记诸神相伴地、矛盾地同生。而现在,我们虚构着、推测着诸神黄昏的到来,大地上的秩序即将重构,地狱也取消了管理,对西西弗的处罚也将取消。那么这时,西西弗该何去何从呢?当世上没有诸神,当西西弗身上的时钟重新开始滴答运行的时候,西西弗斯还能全然不顾的、默默无言的、不曾改变的继续推动巨石吗?

他以自己的整个身心致力于一种没有效果的事业。